陶子病了。
手术室外,宁震谦焦灼不安。内心里,从来没有如此惧怕过,比他当年头部负伤躺在病床上时还要害怕。二十年风雨共度,她的存在,早已经如他的骨,他的血一般,相依相存。他无法想象,没有她的日子,自己该如何过下去,无法想象,回到家里第一眼,见不到她的笑容,他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二十年,她从一个莽莽撞撞的女孩,一年年走向成熟和稳重,一步步成为宁家的顶梁柱。
她在他身边时,娇柔可人,始终如小鸟依人般倚靠在他身侧,对他展开属于他的娇俏笑颜,而他,则立誓,要用毕生的力量来护她一生无忧,然而,却不知从何时起,她主宰着他的衣食住行,主宰着宁家的一切,那只曾经说过要在他的树洞里避风取暖的小鹌鹑,那朵在云贵高原稀薄的空气里迎风盛开的小小格桑花,已经转变为一棵真正的树,用她不甚强壮的枝干撑开一方树荫,为他,为女儿,为整个宁家护住了一片温馨和睦。
“爸爸,别担心,医生说了手术不大,没什么问题的。”小囡觉察到爸爸的不安,在爸爸身边坐下,尽管心中亦同样焦虑,却握住了他的手以示安慰。
宁震谦何尝不知手术不大,可是,当医生让他签字并且向他解释手术存在的各种风险时,那些可怕的字眼一个个如针一般刺进他的眼里,凝视着眼前那方白纸黑字,他竟然头晕目眩手发抖。
此时此刻,他脑中想到的全是那些最严重的后果,最可怕的意外,一个揪心的声音时时在他耳边提醒他,手术的风险并非不存在,手术的意外也并非不会发生,种种不详,如阴云一般笼罩着他,让他坐立难安。
宁家一家子人都在手术外等,宁晋平和严庄将儿子的焦虑看在眼里,他们自己又何尝不忧心?陶子嫁入宁家二十年,在宁家的地位早已胜过亲生女儿,这些年里,宁晋平和严庄也有患病,陶子如女儿般侍奉榻前,始终笑脸相对,从不曾有过半句怨言。
严庄曾小心翼翼待陶子,唯恐轻慢了她,是以初时反有过距离感,是陶子,用她格外娇俏的笑容将这距离缩短,仿似过去那些事,从来没发生过一样,至如今,过往早已如云烟,她揪心地等待,只愿儿媳妇儿平安无事,愿她能和儿子相携快快乐乐地走下去……
等待手术时间的是难熬的,宁震谦几乎每隔两分钟就看一次时间,看到后来极是不耐烦,转而问小囡,“小囡,几点了?”他怀疑,是不是他的时间不对!
小囡抱着爸爸的胳膊安抚,“爸,时间是对的,您别担心了,mā mā 一定会平安出来的。”
宁震谦怔然,深深看了女儿一眼,嚅了嚅唇,欲言又止。他该如何告诉女儿,陶子是他的天啊,如果天都塌了,他还怎么活?不!他转瞬马上斥责自己,他的天空怎么会塌?他真是糊涂了才这么诅咒陶子……
时间一分一秒,爬着极缓的步伐而过,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宁震谦一个箭步冲上去,便看见陶子躺在病床上被推了出来。
“囡囡!”焦躁的他,那一刻,终于尘埃落定,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麻药刚过,陶子处于半醒之间,神智有些不清,嘴里喃喃的,说着些听不懂的话。
宁震谦仔细一听,才听清,她迷迷糊糊的,竟在说,“首长!我不回家!别赶我回家……”
时光荏苒,此刻的她,竟然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他的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声色俱厉起来,“怎么会这样?她为什么会这样?”
医生被他吓着了,赶紧解释,“手术打了全麻,病人刚醒来……”
“首长!首长!我给你唱歌呀,别赶我回家……兵哥哥,兵哥哥……兵哥哥,兵哥哥……”她脸色苍白如纸,虚弱的声音犹若蚊吟,可是那凌乱的歌声,却如同雷鸣,一声声“兵哥哥”轰鸣在他耳际,在他心头,让他刹那间忘了身处何地,眼前只剩那个穿着小红花褂的女孩,眉目如画,在台上声情并茂地唱着兵哥哥……
二十年时光啊,竟然弹指一挥间……
“还是把病人先送进病房吧。”医生善意地提醒,只因宁震谦此时的模样,实在很呆,一米八几的大个头,黑塔似的杵在那里发傻,还挡住了别人的路。
“哦!对!”宁震谦恍然大悟,握着陶子的手,帮着护士一起把陶子送进病房。
安顿好以后,宁震谦在陶子床边坐下,依旧握着她的手,而模糊中的她,依然在唱着,“兵哥哥,兵哥哥……”
他内心里情潮涌动,对家里其他人道,“你们都回去吧,我一个人在这够了,尤其小囡,你还要上学。”
家人自是没动,在他的再三坚持下,宁晋平夫妇无奈,带着莫忘和小囡出去。
莫忘看着这样的陶子,眉头微皱,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而小囡,也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mā mā 。她几乎无法相信,眼前这卧于病榻,面色苍白,说着胡话的人就是她的mā mā ,是她心目中呼风唤雨严格端庄的mā mā ……
爸爸说,mā mā 太辛苦了,是为她,为哥哥,为公司,为整个家累病的……
母女情深,天生使然。
小囡含着泪,拽着哥哥出了病房。
一家人表情凝重,甚至都有些恍然。严庄手里提着个袋子,进院以来就提在手中的,这时候仍然提着,上车时,才恍然想起,回身交给小囡,“小囡,这是给mā mā 准备的生活用具,你回去交给爸爸。”
“哦,好……”小囡眼睛还红红的,接过奶奶给的袋子,转身往病房跑去。
病房里,宁震谦一直握着陶子的手。术后的她,手指冰凉。他执起她的手来,放在唇边轻轻的吻,似乎,想用自己的唇温去温暖她的凉。
他记得的,她怕冷,尤其生理期那几天,身体尤其冷寒,还极易生病,每次都在他这个大火炉的怀抱里取暖,那模样,就像一只抱着大树干的小鹌鹑。
而此时,他的小鹌鹑有多冷?而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她将自己放逐在很久以前的高原之地,独自承受着那份冰冷,所谓的同甘共苦祸福与共,到了现实里,只是一句空话,至少,现在的他,却不能将她的病痛分担一半……
“首长……首长……等等我……”她依然在呓语。
他听得一颗心微颤,她记忆最深的,竟然是他们的重逢之初吗?一手仍然执了她手,一手轻轻抚着她的发,俯身,在她颊边轻轻一吻,“傻囡囡,小鹌鹑,我最疼爱的小孩,我在这里,等着你醒来,永远都在的……”
恰逢小囡来送东西,在门口看见了这一幕。
她向来知道父母感情深厚,可是却从没见过这样爸爸mā mā 。
从手术室门口听见mā mā 呓语着“首长别赶我回去”以及唱着什么兵哥哥的时候,她就觉得这样的mā mā 对她来说是完全陌生的。mā mā 居然也有这么放低自己的时候?在她的印象里,mā mā 是居高临下的,她怕mā mā ,而爸爸也事事顺着mā mā ,还常常开玩笑,mā mā 是家里的武则天……
尤其,mā mā 居然唱歌……
她从没听mā mā 唱过歌……
而此刻,看着爸爸仅仅握着mā mā 的手,在低沉的声音叫着mā mā “傻囡囡,小鹌鹑”,还有什么“最疼爱的小孩”,都是平日的生活里听不到的昵称,原来,爸爸mā mā 之间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爸爸和mā mā 一定也有过火一样的青春,一定也曾爱得轰轰烈烈刻骨铭心……
只一句“我最疼爱的小孩”,就让小囡心里翻天覆地,感动莫名了。
爸爸爱mā mā ,毋庸置疑,否则怎会给她取名小囡?可是,原来爸爸竟然像爱小孩一样爱着mā mā ,即便到了眼下年已半百依然不改。
这样的爱,真好……
岁月蹉跎,发染华霜,mā mā 依然是爸爸心中最宠,掌中最珍的小孩,真好……
她没有打扰这一静谧的时刻,悄悄将袋子放在门口,退去了,也懵懂明白,为什么爸爸要把他们都赶走,一来是不愿爷爷奶奶辛苦,二来,他更愿意一个人守着他最宠的小孩吧……
mā mā ,小孩……
走廊里,她一路都含着泪笑,不像,平日里的mā mā 真的不像小孩啊……
当晚,她心情依然沉重,前去找朱骁骁,因为mā mā 做手术,她请一天假,早上匆匆忙忙给朱骁骁打了个电话,让他帮忙给她抄笔记,当时,她火急火燎的,也没等朱骁骁说话,就把电话给挂了,也不知朱骁骁记不记得,此其一,另外,她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和他商量……
然而,当她来到朱骁骁家的时候,却发现大门紧闭,里面漆黑一片。
想给朱骁骁打个电话,却发现自己没带手机出来,只好闷闷不乐地往回走。
回家的路上,却遇见了二齐,手里挥舞着一叠本子大声叫她。
“给你,今天的笔记!”二齐把本子交给她,每一本本子上写的都是二齐的大名。
“怎么是你给我抄?朱骁骁呢?”她惊讶地问。
二齐看着她,有些感伤,“你不知道?朱骁骁走了啊!”
“走了?去哪里了?”她隐约感觉到一种诀别的悲伤,却不愿意相信,也许,是去对面大院的叔叔家了?
“去南方了!骁骁他爸调去广州军区,你不知道?”二齐也惊讶极了,朱骁骁对小囡的心,他们几个男生清清楚楚,怎么朱骁骁竟然不告诉小囡?
小囡第一反应就是想骂人,岂有此理,这么大的事居然瞒着她这个铁哥们!
看着小囡的脸色,二齐马上补充道,“可能骁骁是想今天对你说的,他昨晚还笑着跟我显摆,你会送他一份特别的离别礼物,绝对比送我的蛋糕好,只不过,没想到陶阿姨今天手术……”
小囡抚额懊恼不已,对,礼物……可是,这几天mā mā 住院,她一颗心全在mā mā 身上,完全把这事给忘了……
她觉得对不起骁骁,她最铁的哥们啊,临走的时候居然连送一程都没能做到,更别提离别礼物了……
“今早打电话,他怎么也不给我说啊!”她哀怨地看着二齐,虽然她早上说话噼里啪啦像放炮,可是如果朱骁骁要插话,还是插得进来的……
二齐凝视着她,微微一笑,“陶阿姨手术啊……他怎么可能让你再增负担?”从小长大的哥们,没有人比二齐和皓子更了解骁骁了,骁骁,永远都是那个宁愿委屈自己,却不愿小囡半分为难的人……
小囡心中怅然若失,抱着二齐给的笔记本,连“再见”也没说,恍恍惚惚地转身回家了……
之前朱骁骁反常的一切,终于有了答案。
难怪无缘无故要送她一只小美人鱼,难怪非年非节非生日,却问她要礼物,难怪,会在那个夕阳红了半壁天空的傍晚,怅然问她,小桃会记得他多久,他是想问,她能记得他多久吧?
他真傻,她当然永远都会记得他啊……
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找手机给朱骁骁打电话,她真担心,朱骁骁到广州以后就换卡了,所幸,电话一接通,他就接了。
“朱骁骁!”听着他轻若浮云的一声“喂”,她气恼的一声大喊,眼泪却已经夺眶而出。
“小囡!”他知道是她,她的号码他永远刻在心里,屏显上只是一个“她”字,看见这个“她”,他的心跳就骤然加快,马上接了,此刻,他竭力地平缓着自己的心跳,和平日一样温和恬暖地问她,“陶阿姨手术怎么样?”
“很好,医生说很成功,我爸在医院陪我妈呢,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可恶?走这么远也不告诉我一声?还当不当我是哥们啊?”嘴里大声地斥责着,眼泪却哗哗直流。
他在那端轻轻一叹,唇边浮出淡淡的笑来,“怕你哭啊……老实交代,是不是在哭?”
“……”小囡摸着腮边的泪,无言,良久,想起来,“朱骁骁,我还来不及给你礼物呢,你到广州没有啊?赶紧地把地址给我,我给你把礼物寄去!”
“好!”朱骁骁也没跟她客气,“我等下把地址发给你。”
“嗯,骁骁……你要保重哦……”小囡原本有重要的话要跟他说,可是现在,他既然走得远远的了,也就没必要说了……
他笑,“我会的,你也一样,不许再哭了……”
“我没在哭……”她抹去脸上的泪,心里还是觉得很难受,“朱骁骁,我会想你的……”
“……”他胸口一窒,一半是因为她这句感伤的话,一半是因为,她之所以能这么无遮无掩地说会想他,是否证明,她心中坦坦荡荡,连半分少女的害羞也没有,那,便真的只是想他了吧……就像想一个老朋友一样……
“我也会想你……”淡淡的忧伤,他唇角依然含了笑,他的“想”和她的“想”自是不一样的……
“要经常给我打电话呀!再见!”
“我会的,再见……”朱骁骁在那端,久久舍不得挂断,说了再见,就一定会再见的,小囡,我们很快就会见面……“小囡,我送你的小人鱼,可以戴上吗?”
“好!”她爽快地答应了,脸上泪痕未干,“朱骁骁,等着我送你的礼物!”
“好,我等着。”一如等你长发及腰一样……
小囡把礼物的事挂在了心上,只是对于送什么,却思考了很久,后来,想到朱骁骁一个人远去广州,没有知心朋友,一定很牵挂院里一同长大的小伙伴,于是,找了一张人最齐全的合影,把它弄成了漫画的形式,做成明信片给他寄了过去。
寄之前,她还拿着明信片跟二齐显摆了一番,二齐却无奈地看着她,只觉好笑,她这是多此一举么?要寄的话,既张她和朱骁骁的单独合影,朱骁骁一定乐翻天,寄什么大集体照啊,没得给朱骁骁添堵……
小囡却对二齐的脸色浑然不觉,颇有成就感地把明信片给寄了,自我感觉这是送给朱骁骁最好的礼物……
陶子术后恢复得还算快,几天后眼看着面色恢复了正常,可是,仍然不能行动,终日卧床。
宁震谦便请了假,一直在医院照顾她。
陶子为此过意不去,几次三番催他回去上班,她这儿有人照顾。
他怎么会答应?沉着脸回绝她,“别人照顾我不放心!”
陶子不由觉得好笑,“难道你认为你比专业特护还能干?”
他没吭声,半响,才在她身边坐下,握着她的手,“我不在的时候,你想我了怎么办?”
陶子心口像被什么东西一撞,暖暖的,涨疼,嗔了他一眼,“几十岁的人,没个正形!”
在他的眼里,她的一颦一笑还如年轻时一般,娇美得如一朵盛开的格桑花,随意的一笑一嗔,仍是让他心动不已,忍不住俯下身来,在她唇上轻轻一吻,“不管几十岁,你也是我的小孩,我照顾你天经地义……”
“你啊……越老越越油嘴滑舌……”嘴上似责备,实则,被幸福充实得满满的,轻轻推开他,让他好好坐着说话,“我是怕影响你工作。”
“有什么影响?生病了还瞎操心啥?好好养你的病!”习惯性黑下脸来,尽管知道自己的大黑脸对她早已经全然没有了威慑力。她这傻瓜,跟他谈什么工作?如果没有了她,工作前途,名誉地位对他还有什么意义?
正说着话,有人进来了,是父母和两个孩子来看陶子,并给他俩送饭的。
宁震谦便离开床边,给陶子盛饭。
“你先吃,我还不饿。”陶子躺在床上,轻道,而后,便与宁晋平和严庄说话,并问了小囡这几天的学习情况,毕竟离高考越来越近了。
最后,发现莫忘在看着她,虽然这么多年,仍然无法和莫忘正常沟通,但还是笑着和莫忘打招呼,“莫忘,来给mā mā 看看,告诉mā mā ,这几天在家听话没有?”
莫忘却只是站在床头,眼神清亮,眉间却锁着,这是他不高兴的表现。
“怎么了?谁惹莫忘生气了?”她不能移动,自然不能起身来拥抱他,只笑着问。
莫忘沉默着,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护士来了,把陶子晚上的药放在桌上,叮嘱陶子吃。
宁震谦怎会自己先吃,不顾病榻上的媳妇儿?在那精挑细选地挑着最适合陶子吃的菜,准备挑好再给她喂。
然,就在此时,莫忘却突然走到病床边,拿起了刚才护士放在桌边的药。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却并没有阻止他,只在一边狐疑地看着。
陶子也惊讶极了,只见莫忘用杯子接了水,手里的药丸也喂到了陶子嘴边。
这一回,震惊的不止陶子一人了,就连小囡都惊讶不已,眼里含着泪光,拉着宁震谦的衣袖,激动地说,“爸爸,哥哥……哥哥他会给mā mā 喂药!”
陶子眼里亦泛起了泪光,立刻张嘴把药给吃了,莫忘便把水送到陶子嘴边,陶子也不顾她这么躺着不便喝水,张嘴就喝,结果,还是有大半的水流了出来,流进她的脖子里,打湿了她的衣服。
要知道,最初的莫忘,可是连倒水也不会的,是她手把手教了多少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