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芸说了这么多话,脸上终于渐显疲态,她沉沉地叹了口气,“小风,我不希望你去怨恨任何人,包括你自己。”
她昏睡了这么多年,几度从鬼门关闯过来,到得如今,能再次见到女儿,她心里已是很感激。而当年的事,有季东海自己的过错与懦弱,有傅希境的冷酷无情,也有白睿安不安好心的挑唆,还有南风的年少轻率,孰是孰非,一言难尽。如果非要纠结,那将是无尽的痛苦。而仇恨,是世界上最能毁灭一个人的东西。
她不希望自己唯一的女儿,一辈子都活在这样的情绪里,不能自拔,终跌入深渊。
她伸手,抚上南风的脸,轻轻说:“小风,还记得我从前对你说过的话吧,我不希望你有多大的出息,不需要你大富大贵,只希望你这辈子快快乐乐,随心而为。如果你爸爸还在,他一定也是这么想的。他那么疼你,一定不舍得看你这么痛苦。”
“放下那些过去,痛快地去爱吧!”
南风握住她的手,将脸紧紧贴在她的手心里,哽咽:“mā mā ……”
千言万语,不必再说。她一点也不混沌、糊涂,她懂得她心里所有的自责、内疚与纠结。她在经历过那么多的痛苦后,依旧选择了原宥,并且以这种原宥来成全她的爱情。
南风甚至相信,mā mā 奇迹般地醒过来,只为了告诉她,我不怪你。
她有一个全世界最好最好的mā mā 。
傅希境在第二天下午抵达旧金山。
他为赵芸带来一束勿忘我,郑重地打招呼:“伯母您好,我是傅希境。”
这些年,他经历了诸多大风大浪,在人前已极少情绪激越,这一刻,他的语调却忍不住微微激动与轻颤。
他等这一刻,等了太久太久,甚至以为这辈子都没有机会站在南风父母的面前,道一句轻轻的问候。
赵芸脸色苍白,甚至带了点死灰,精神已大不如头一天,南风那么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力在她身上一点一点流逝,她强忍住自己不哭,因为mā mā 对她说过,小风,不要哭。你哭,我心里会难受。
赵芸牵出一抹虚弱的笑容,微微抬手,指着床边的凳子,对傅希境说:“过来坐。”
然后她让南风出去,只留下傅希境一人在病房。
她本以为他们会谈很久,结果三分钟后,傅希境便走了出来,他伸手按在她肩膀上,轻轻说:“你进去陪mā mā 说说话。”
南风心头一跳,想忍没忍住,眼泪一下子就飙出来。
傅希境抱了抱她,帮她擦去眼泪,“乖,别哭,别让mā mā 担心。”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mā mā 。”她伏在赵芸身上,轻轻地喊她:“mā mā ,mā mā ,mā mā ……”一遍又一遍,怎么喊都不够似的。
赵芸伸出手,以指为梳,一下一下梳着她的头发,缓慢地,轻柔地,那样依恋,那样不舍。
“小风,答应我,不要哭。”
“嗯,mā mā 。”
“我走后,将我的骨灰带回国,跟你爸爸葬在一起。”
“嗯,mā mā 。”
“别难过,我觉得很幸福,等了这么久,我终于可以与你爸爸团聚了。”
“嗯,mā mā 。”
“小风,你要幸福。”
“嗯,mā mā 。”
“我有点累了,你出去吧,我睡一会。”
“嗯,mā mā ……”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流一滴眼泪,嘴角微微翘起,轻柔地应着每一句话。
她退出病房,缓缓阖上房门,她的目光透过缝隙霎也不霎地望着病床安详沉入睡梦中的人,直至门彻底关上。
“mā mā ,再见。”她在心底轻轻而郑重地说。
谢谢你,多给了我一个月的时间。
谢谢你,愿意醒过来,同我好好地道别。
我不哭,因为有你那么爱我。
我不悲伤,因为我相信,下辈子,我们一定会再次遇见的,对不对?
下辈子,我们还做母女。换我做mā mā ,你做女儿,让我给你全世界最好的疼爱。
南风将脸深深埋入傅希境的胸膛,拼命吸取他身上的温度,他拥紧她,迎接着这一刻她所有的脆弱与依赖。
第二天上午,他们在殡仪馆为赵芸举行了简单的遗体告别仪式,南风神色悲戚,却没有哭。
当晚,他们就飞回了国内。
本来傅希境考虑到她的情绪与接连三天没有休息好,想等一天再回国,可南风坚持要立即走,她说,mā mā 不喜欢这里,她一定想快点回到爸爸身边。
漫长的飞行途中,南风一直紧紧抱着赵芸的骨灰盒,将它放在心口的位置。这是她与mā mā 最后的时刻。
除了喝水,她吃不下任何东西,傅希境虽担心,却也没有勉强她。他知道,虽然她答应过mā mā 不难过不哭泣,可亲人间的生离死别是一种怎样的悲痛,他深深体会过。怎么会不难过不悲伤呢?
他伸出手,紧紧握住她的。
抵达莲城,已是深夜,司机早已等在机场。
十一月的南方城市,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正是月中,一轮圆月皎洁地挂在夜空里,月色无边。
南风抬眸望向夜空,轻轻抚摸怀中的骨灰盒,mā mā ,欢迎回家。
她昏迷着离开这座城市,时隔多年,终于再次回到这里,却是以更沉寂的方式。
车子朝市区驶去。
南风一路飞行没合眼,此刻终于疲惫不堪,靠在傅希境的肩膀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傅希境将她的头轻轻地挪到他的腿上,让她睡得更舒服一点。
她实在太累了,车子抵达目的地,他喊了她好几声,她都没有醒来。
傅希境让司机先离开。
他脱下外套,盖在她身上,然后在她额上轻轻地印下一个吻,“好好睡吧。”
南风再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还躺在傅希境的腿上,他的手拥着她,头微微后仰,闭眼靠在座位上。
车窗外,已有淡淡晨光。
她刚一动,他便醒了过来。
南风说:“你怎么不叫醒我?”
他微笑:“你好不容易睡着了,不舍得。”他轻抚她的脸:“睡得好吗?”
南风点点头。
坐起身,望向窗外,忽然愣住。
车子停留的地方,她太熟悉了!这里的一草一木,曾陪伴她好多年,见证了她整个少年时代以及青春期。
这里是她的家,曾经的家。
她怔怔地打开车门,脚步不由自主地朝门口走过去。她站在斑驳的铁门边往里面望,淡淡的熹光里,砖红色的三层小洋楼,绿意丛生的小花园,园子里的小小桂花树,铁门上挂着的绿色信箱,仿佛一切都没有变,还是她十八岁前的那个模样。
她的眼睛有点模糊,水光里,她仿佛回到多年前,每天清晨,她咬着面包背着书包飞奔着跑出铁门,回头望,mā mā 总是站在二楼露台上目送她,一边大声冲她嚷,慢点!女孩子家怎么没一点形象!她冲mā mā 做个鬼脸,嬉笑着跑远。
还有无数个夜晚,她听到屋子外响起爸爸回来时特意鸣响的车子喇叭声,她跑下楼去,等在车库里,等爸爸下车时她冲过去从身后捂住他的眼睛,拟着蜡笔小新的声音说,猜猜我是谁?爸爸便会假装思考一下,然后故意猜错,到第三次才说对。这样幼稚无聊的游戏,彼此却都乐此不彼。到最后她跳到爸爸的背上,像八爪鱼般赖着他,让他背着上楼。踩着一级级楼梯慢慢往上爬,有阵子她狂吃,胖了一圈,爸爸就爱调侃她说,小风啊,你得减减肥了呀,再这么胖下去老爸快要背不动喽!
在这个屋子里,那些温柔似水的美好旧时光啊……
傅希境上前,打开铁门,回头望向她:“南风,欢迎回家。”
她抬眼,深深地望着他,眸中水光更盛。
此刻,无需解释,无需言谢,千言万语都在彼此这深深的一眼里。
她抱着mā mā 的骨灰盒,抬脚,走进去。
mā mā ,我们回家了。
三天后,赵芸的骨灰与季东海的合葬在一起。他曾对她戏谑过,将来死了,我们就葬在一起,到了另一个世界,也好做个伴,不怕寂寞。
爸爸,以后,你就不会再寂寞了。
mā mā ,但愿真如你所说的,在另一个世界里,你跟爸爸重逢了。
南风深深鞠躬。
傅希境站在她旁边,也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起身,他凝视着墓碑上季东海的照片,牵过南风的手,轻轻却郑重地说道:“请您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小风,像您那样宠爱她。”
南风紧紧回握他的手,无言传递着心声。
他们之间,爱与恨,兜兜转转,纠纠缠缠这么久,却还能守得云开见月明,能够执手,这一定是上天仁慈的恩赐。
就为这份恩赐,就为过去那些日日夜夜的辗转,那些痛苦,那些长夜里绝望的眼泪,此生,她都将好好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感情,她将倾尽此生所有的温柔与深情,来回报他的深爱。
他们在墓碑前站了许久,直至夕阳渐落,才下山。
他牵着她的手,沿着石阶而下,走着走着她忽然停下来,他侧头,问她:“怎么了?累了?”
南风摇摇头,第三次问他:“在病房里,我mā mā 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他第三次给出她同样的回答:“这是我跟她的秘密。”
南风气结,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好累,不走了。”
他无奈地笑,转身,蹲在她面前,拍了拍自己的背。
南风不动。
他也没动,就那样蹲着。
突然地,他背上一沉,她跳上他的背,死死地勾着他的脖子,哼一声:“不告诉我,那你就背我到山脚吧!”
他摇头轻笑,托起她,稳稳地起身。
她故意为难他,在他背上不安分地动来动去,他也不恼,依旧稳稳地迈着步伐。
南风闹腾够了,终于安分下来,静静地趴在他的背上。
“阿境。”
“嗯。”
“对不起。”
“什么?”
“谢谢你。”
“傻瓜。”
“我爱你。”
太多太多的情绪,千言万语,她知道他都懂,可她还是想要告诉他。
“我也爱你。”他将她搂得更紧。
“阿境。”
“嗯。”
“你刚刚在我爸爸面前说的那句话……”
“嗯?”
“期限是多久?”
他紧了紧手臂,将她的身体更贴近他,他微微侧头,脸颊贴着她的:“有生之年。”
有生之年,誓死娇宠。
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轻而郑重的誓言,回旋在初春黄昏的风中,呢喃荡漾,经久不散。
--全文完--